天还未亮透,水汽浮在河面上,像一层薄纱。我站在石拱桥上,望着远处荡来的菱角船。船是老的,船帮泛着深褐色,船头坐着采菱女阿珍。她穿蓝印花布衫,两手在水里忙碌着,像鹭鸶啄食。
“老朱,又来看菱角?”阿珍抬头笑,眼角皱起细纹。我应了一声,蹲在桥墩边看她劳作。水波一圈圈荡开,惊起几只青鳉鱼。
菱叶铺满河湾,密密匝匝的,阿珍的船像是停在绿毯子上。她弯腰探手,揪住菱藤一翻,紫黑色的菱角便露出水面。个个饱满,尖角翘着,像小牛头。她手法极快,一掐一扭,菱角就落进木盆里,哐啷作响。
“今年菱角长得俏。”阿珍说着,哼起古调。调子悠悠的,带着水汽的润:“四月菱叶浮,七月菱角熟,九月菱塘空……”声音在水面上飘,惊起一只白鹭。
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整个河湾都是采菱人。男女老少坐在木盆里,双手翻飞,说笑声能传半里远。现在只剩阿珍还守着这菱塘。年轻人进了城,觉得采菱赚不到钱,不如打工痛快。
阿珍捞起个特别大的菱角抛给我:“尝尝鲜。”我接住,紫壳上还沾着清露。用力掰开,壳里藏着雪白的肉,嫩得像初春的藕尖,咬一口,清甜里带着涩,是水乡人才懂的滋味。
“现在有些人都不识货喽。”阿珍叹口气,“超市卖的都是剥好的,泡得发胀,哪还有这个鲜劲?”她说着又哼起来,“菱角甜,菱角香,采菱姑娘想嫁郎……”这是老辈人传下的采菱歌,会唱的人不多了。
太阳升高了,水汽散尽,河面亮得晃眼。阿珍的船装满菱角,吃水有些深。她摇橹往桥洞下来,橹声咿呀,像在说话。
“再过两年我也摇不动喽。”她擦把汗,“儿子在城里买了房,要接我去带孙子。”木盆里的菱角堆成小山,紫亮亮地泛着光。
我忽然问:“这采菱歌以后谁还记得?”阿珍笑了:“水记得,菱角记得,桥记得。”她指着石桥墩子:“我小时候就听奶奶唱,奶奶也是听她的奶奶唱的。”
又一条采菱船从河湾转出来,撑船的是老杜。他朝我们招手,船头摆着七八串菱角,用芦苇串着。“老朱,带两串回去煮粥!”他喊道。声音在水面上跳着传过来。
水乡的秋,原是菱角的季节。老话说“七菱八藕”,农历七月采菱,八月挖藕。如今藕塘还在,菱船却越来越少。阿珍说,全镇就剩五六条船还在采菱了。
日头晒得人发懒,阿珍要收工了。她舀起河水洗把脸,哼起最后一节采菱歌:“日头落,菱船归,明朝再来采……”调子拖得长长的,融进流水声里。
我看着她的船渐远。木盆里雪白的菱角肉,将成为城里人餐桌上的美食。
桥洞下荡起微波,把阿珍的歌声揉碎了,又拼拢,拼成一首美丽的秋歌。